悼亡名篇(吊唁词和悼念词)

十年生死两茫茫。不思量,自难忘。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。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

夜来幽梦忽还乡。小轩窗,正梳妆。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。料得年年肠断处,明月夜,短松冈。

——苏轼《江城子 ·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

悼亡名篇(吊唁词和悼念词)

东坡的一生中有四位重要的女性:母亲程太夫人,第一任妻子王弗,继室王闰之和妾室王朝云。她们在东坡一生中不同的阶段里,分别教导、陪伴、支持、照顾了他,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,始终都感念的人。这首《江城子》是为追悼王弗而作。

东坡十九岁时在眉州家乡娶了十六岁的王弗为妻。王弗是乡贡进士王方的女儿,性情敏而静,且知书达礼,颇能记诵。她嫁入苏家,侍奉公婆恭谨,与东坡的感情也很好。但他们婚后不到两年,苏洵就带着东坡和子由两兄弟赴京考试,王弗与子由的太太史氏则留在家乡照顾婆婆。第二年,东坡和子由都考上进士,没想到却突然接获母亲仙逝的噩耗,父子三人随即返家奔丧。守丧期满,苏洵与东坡、子由再次进京时,王弗和史氏也都随行。之后,东坡通过制科考试,派往陕西凤翔担任签判。王弗了解东坡的性情,看他初入仕途,总是担心他心直口快,太容易相信别人,所以时刻帮他留意,从旁加以提醒。每有客人来找东坡,她不时会站在屏风后,倾听他们谈话,如发现说话刻意逢迎或言不由衷的客人,她就会劝东坡远离他们。事后也果然如妻子所言,那些人都不值得信任,东坡遂不得不佩服她的见识与眼光。凤翔三年任期届满,东坡于英宗治平二年(1065)二月返回京师,进入史馆任职。不幸的是,这一年的五月,王弗竟一病不起,享年二十七岁,留下七岁的儿子苏迈。东坡怀抱着悲痛,将妻子灵柩暂厝于汴京城西。不料,次年父亲苏洵竟也因病辞世,于是东坡兄弟护送父亲灵榇还乡,同时亦将王弗归葬眉山。神宗熙宁元年(1068)七月,父丧期满,东坡娶王弗堂妹闰之为继室。

悼亡名篇(吊唁词和悼念词)

乙卯,即宋神宗熙宁八年(1075),东坡四十岁,刚到密州(山东诸城)任知州。王弗去世至此时,正是十年。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晚上,东坡忽然梦见亡妻,醒来后他就写下了这阕《江城子》。

十年生死两茫茫”,这十年来生死相隔,彼此都茫然不知对方的情况。杜甫《哀江头》叙述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,说“去住彼此无消息”,也写出了一死一生了无消息的现象,不过少了东坡这点怅惘若失的感叹。在这漫长的十年里,他虽与王弗阴阳阻隔,却始终无法忘怀往日的情谊。“不思量,自难忘”六个字,既否定又肯定,看似矛盾的词句中,其实蕴含着深挚的情意。不必刻意思念,自是无法忘怀,正是平常夫妻的真实感受。生活平平淡淡的,彼此的情意似有若无地存在心里,无须用言语来表达,自有一份体贴的温情,而这份夫妻情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了,本来就不会遗忘。

昔日朝夕与共,无话不说,但自从王弗去世后,这些年来东坡经历过许多事情,想与她分享种种体验,可是她孤零零地躺在千里之外的坟墓里,自己回不了家,心中的凄凉情意又能向谁诉说呢?可是退一步想,如果真的能够穿越生死,再与妻子重逢,是否一切都会像往日那样的美好?答案却是令人失望的,东坡早就意识到这一点。他说:“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”王弗二十七岁那年去世,她的生命就定格在这一时间点上,于是她留给人的印象就永远不会超过那年岁。换言之,她青春的容颜不曾随岁月而改变。然而活在人世间的东坡却受着时间推移的影响,年龄会增长,容貌会变化。倘若此时与王弗见面,东坡当然还认得妻子的模样,但恐怕她却认不得眼前的东坡了。

东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王弗去世后的这些年来,受尽生活的折磨、岁月的摧残,不只容颜变老了,志气也有些消沉,已无昔日的光彩,感觉辜负了爱妻对自己的期待,不知如何才能告慰她了。此处说既想与前妻相见又怕不相识,这与前面所说的“不思量,自难忘”,形成正反跌宕的语态,充分反映了作者彷徨不安的心境。

悼亡名篇(吊唁词和悼念词)

不过,虽则如此,东坡还是无法遏止对妻子的思念。所谓日有所思、夜有所梦,下片就写梦中的情境,仿佛就在眼前一样。“夜来幽梦忽还乡。小轩窗,正梳妆。”一个“忽”字,给人一种惊喜的感觉,仿佛真的回到家乡去了。“小轩窗,正梳妆”两句,语意平和,娓娓道来,展现出如常一般的生活状态。妻子坐在窗前,正在梳妆打扮——寻常家居的生活片段,也是东坡夫妻甜美生活的缩影,更是东坡永恒记忆的一部分,因此一入梦就自然浮现了出来,明确如真实的一般。但东坡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容貌,他带着现在的心境进入梦中,于是最初的惊喜却换来“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”的悲痛。这不正是东坡早先预料到的情况吗?所谓“相逢应不识”,果然就应验了。王弗看着丈夫,既惊讶又有些不舍,而东坡却也有着难以掩抑的愧疚之情,这时真是千头万绪,却不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。“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”,两眼对望,无须言语,彼此已能深深体会对方的情意,这体会化作了千行泪水,自双方的眼中潸然流下。这泪水中不知包含着多少人世的辛酸!

梦中有泪,人就在这悲痛中醒来,而梦醒的人不也正热泪盈眶?回到现实世界,东坡依然是“不思量,自难忘”啊。王弗死去的事实已不能改变,这是他恒久的伤痛,永难断绝。东坡最后说:“料得年年肠断处,明月夜,短松冈。”年年岁岁,每当想起那画面——明月照耀着一片种着矮松树的山冈——就会悲伤不已,因为那是“千里孤坟”,爱妻长眠之所啊!词就结束在这里,一片清幽寂静的景象,也呈现了东坡的心境。东坡不变的深情与无尽的哀伤,借年年的思念去弥补,而天上的明月就是永恒的见证。

东坡这首悼亡词,是真情与至诚的表现,读来十分感人。东坡刚到密州,元宵节时写了一首《蝶恋花》,其中有句说“寂寞山城人老也”。古人四十言“老”是常见的事。现在他突然在元宵节过后五天夜梦亡妻,写下了这阕《江城子》,悼念他年少结发的妻子,在他早已熟悉的生离之悲的书写之外,又添死别之思,则东坡“人生有别”之痛就更加深刻了。而他在词中特别强调“鬓如霜”的事实,明显意识到年华已老,那么他一直以来都有的“岁月飘忽”之叹也就更感深切了。王弗既是他年少尚未离家时娶入门的妻子,也是他初入仕途时陪伴他去凤翔任官,为他理家教子,敬他爱他且随时提点他的好伴侣。与王弗相关的记忆,夹杂着家乡故居的影像,更是属于那怀抱理想、天真烂漫年华的记忆。因此在这阕词里面,纠结着东坡的故乡之思与夫妻之情;而他对亡妻的悼念,就不仅仅是生死相隔的深切思忆,也是在哀悼一份徒然失落的青春岁月与理想。

悼亡名篇(吊唁词和悼念词)

东坡在四十岁前后因为与王安石不合,离开朝廷,到杭州任通判,之后到密州任知州,一则是因为政治上的失意,心情郁闷,一则因为年届四十,更增年华流逝之感。再加上东坡本是多情之人,这时期面对生离死别,无法抑制时,不觉就会流出眼泪来。

东坡词中写泪,是别具意义的。在杭州任上,东坡因为接到家书,思乡情切,他在《蝶恋花》词中激动地写下这样的句子:“回首送春拚一醉,东风吹破千行泪。”这泪水是个人有感于飘荡生涯、有家归不得而洒下来的泪,已非一般男女情词的表现。东坡送别长官陈襄归来后,终夜难眠,在《南乡子》词里写道:“今夜残灯斜照处,荧荧。秋雨晴时泪不晴。”下了一夜的秋雨都停了,而自己的泪水却依然流不尽,流露出惜别故人的一片深情。

以上生离的悲伤,东坡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。他刚到密州写的这首悼念亡妻的《江城子》,写死别的哀思,更是悲痛欲绝,于是“相顾无言,惟有泪千行”。况周颐《蕙风词话》说:“至真之情,由性灵肺腑中流出。”东坡重情,他词中的泪,都是他的真情实感,流自他的内在心灵。东坡在词中以泪相示,写出了一己的哀愁,也为自己的抒情文学掀开了新的一页。

悼亡名篇(吊唁词和悼念词)

东坡《江城子》之后,最感人的悼亡词是贺铸的《鹧鸪天》:

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?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。

原上草,露初晞,旧栖新垅两依依。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。

贺铸,字方回,生于宋仁宗皇祐四年(1052),死于徽宗宣和七年(1125),是东坡之后、周邦彦之前的名家。他的词深得楚骚遗韵,善于炼字,风格以婉约为主,亦有豪放之作。陈廷焯《白雨斋词话》说:“方回词,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,全得力于楚骚而运以变化。”这是他的词特有的情味。

这首《鹧鸪天》是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(1101),贺铸从北方回到苏州时悼念亡妻赵氏所作。贺铸一生辗转各地担任低级官职,抑郁不得志。年近五十闲居苏州三年,其间与他甘苦与共的妻子亡故,今重游旧地,想起了亡妻,顿感物是人非,无限哀戚。贺铸的妻子赵氏,是宋宗室济国公赵克彰之女。她勤劳贤惠,贺铸十分感念,曾有《问内》诗写妻子冒酷暑为他缝补冬衣的情景,俩人的感情很深厚。

悼亡名篇(吊唁词和悼念词)

词开篇就直抒胸臆,说:“重过阊门万事非,同来何事不同归?”“阊门”,指苏州古城之西门。这两句写作者这次重回苏州经过阊门,感到万事皆非,眼前的一切都不对劲,没有什么意义,就是因为失去了爱妻。因此词人用激切问话的语态,表达出极无理却深情的意绪:当初你我同来,为何不能结伴同归?

接着,写他妻子去世后,孤独无偶,内心极端凄凉痛苦的感受。“梧桐半死清霜后,头白鸳鸯失伴飞”,我像是受到霜雪摧残的梧桐,已经半死不活;如今憔悴,像是孤单的白头鸳鸯,不能再结伴双飞。这两句用“半死梧桐”和“失伴鸳鸯”比喻自己知天命之年却成为鳏夫,只能孤单度过余生的苦状。寂寞悲切的心情,溢于言表。

过片“原上草,露初晞”,承上启下,既是对亡妻坟前景物的描写,也是在哀叹妻子生命的短暂。古乐府《薤露歌》说:“薤上露,何易晞!露晞明朝更复落,人死一去何时归。”这是古代的丧歌,慨叹人生短促,年华匆匆逝去,犹如草上易干的露水。

最后三句直接写出自己触景伤情的悲叹。“旧栖新垄两依依”,看着旧居新坟,徘徊流连之际,唤回多少记忆,令人难舍依依。下文立即转写自己在“旧栖”中长夜辗转难眠,想起昔日妻子挑灯补衣的情景。“空床卧听南窗雨,谁复挑灯夜补衣”,我卧在空荡荡的床上,听着敲打南窗的雨声,有谁还会深夜挑灯为我缝补衣服?同样的居室,同样的夜晚,不同的是伊人的身影再难重见了。这两句以具体的生活细节,平实地写出了贫贱夫妻的生活情貌,显现出作者对贤惠妻子深切的感念之情。“谁复挑灯夜补衣”,这最后的一个设问,把深沉的怀念和悼亡之情推向了高潮,读来令人沉痛,感慨万千。

悼亡名篇(吊唁词和悼念词)

东坡的《江城子》和贺铸的《鹧鸪天》,都是情意真切、文辞深美、哀感动人的悼亡名篇。读了这两首词,哪一首最能引起你的共鸣,触动你的心灵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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